二 锁宫朱翠
住了月照宫一旬,每日都单调重复着同样的事,晨起送西日昌上朝,上午禅坐,下午修炼手速,偶尔拔剑,晚间休息,夜深后先行睡卧,半夜会有一只手搭上我的腰。
我充满恶毒地想,这是谎言。历来那至尊之座下湮灭的全是人伦,杀父弑兄的不计其数。没有一个帝王会心慈手软,所谓的心慈手软就是斩草除根一网打尽后,假惺惺的几滴眼泪。
我稍稍动容,但转念又思,真信了誓言就死定了,他们二人谁信谁死。
“但是母后知道,我们二人谁都做不到。母后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了!母后知道我不敢上未央阁的真正原因,我是怕我忍不住亲手把皇兄推下去。”他紧握我的手,缓缓道,“可是我好不容易忍住了,忍了这么多年,但皇兄却没有忍住。”
我平静地聆听。难道还要我感恩戴德?感谢他的独宠?这就是大部分女子秉承传统的悲哀,出嫁随夫,得到夫婿的宠爱就是她们唯一的生活支撑。
“皇帝陛下幼年很顽皮,今日也依稀看出来了。”
我轻哼一声,她却递上了那锦盒。打开后,赫然是一双惨白的女手。
“嗯。”
这一日午后,我正在后殿院中修炼手速,小疙瘩跑来道:钱妃求见。
“还没睡吗?”西日昌也开始如我,不再动弹,仰望头顶。
西日昌笑着拿起我放下的琵琶,拨弄了几下道:“这把名叫‘傲霜’,非常出名,是我从邱家要来的。”他口中的邱家,也就是邱妃的娘家。
夕阳的橙红色暖光穿过浓厚的云层,穿越月照宫的殿宇,背射到钱妃身上。她隐在背阳后的娇媚脸庞写满幽怨和无奈,这神情抵消了我对她的厌恶。
未央阁内,霞光辉映之下,西日昌抱着一把古色古香的琵琶,笑意吟吟地目视着我走来。亭阁的黄玉桌上,暖片升起一缕轻烟,一只宽长的优美琴盒,一壶炭炉温着的御酒,两盏小巧精致的酒盅。
粗制的琵琶和“傲霜”并排躺在一起,“细水”和“逆龙斩”横叠在一起,这一夜我们仿佛郎情妾意地缠绵在一起。他始终在亲吻我,而我终于了解了自己的身体,它是软弱的。
钱妃没有料到我不为所动,放下盒子后,她银牙一咬,幽幽道:“司剑大人,你可知我是真心想唤你一声小八。自那日爷带你回府后,我一眼就看出来了,爷待你是不同的。爷虽没给你名分,却独宠于你。就算爷在忙大事,可连续两个多月只宠幸你一人,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。”
“睡不着就陪我说说话吧!”
“大人……”
月朦胧,春梦杳,我听见我的身体发出一声琵琶绝音,那一刻我的身体背叛了我的心。西日昌终于成功地在我身上奏响了一曲天籁,琴弦轻颤,音波袅袅,一声声一圈圈,时隐时续逐渐连绵,最后跳高空落,没于幽幽的长夜里。
我终究对钱妃的乞求未置一言。她的声音很快融失于夕阳的橙光里,而她的抉择早已注定了她的命运。
她低低地叙述,当年钱氏曾在西日明的默许下,给西日昌制造过不少麻烦,西日昌则引诱年少的族长千金,钱氏迫于风化舆论,只能将女嫁于西日昌。
“嗯。”
“母后驾鹤仙游前,我和皇兄就跪在这床前。”他握住我的手,他的手冰凉,“我们握着手,同时发下毒誓,这一生都不会残害对方。”
“董舒海是我母后的外戚,若非他及时派军赶到唐洲,我连大杲的地界都踏不上。刀疤刘不过是个送死的,第三拨人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。”西日昌慢慢松开我的手,翻身缠上我的腰,几乎贴着我的脸道,“我一直想娶他的女儿为妃,但他始终不松口,今年初的时候,我表妹嫁给了一个文士。”
我一点点将身子下移,移到头挨着他的下巴,这才转去抱住他。我们的体温无法温暖对方冰冷的心,只能充样欺骗自己。
西日昌忙碌得似乎已经遗忘了我的琵琶,而随着时间的推移,皇宫内的权力转换逐渐上了轨道。陈隽钟不再亲自跑月照宫为我送饭,换了那日引我往清华池的小太监,他憨笑着说了他的名字:“贱名,小疙瘩。”答喜忍笑。答喜比较爽直,她自认修为远不及我,与我喂招是浪费我时间,所以她只负责在我练剑的时候暂捧一会儿“逆龙斩”。
“现在董舒海正在赶往盛京,但只要我不杀皇兄,他就不会偏袒我们中的任何一人。”他忽然轻轻一笑,话锋转了,“你说我是骗子,一直要我教你,现在我就教你。骗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骗进去了,连自己都信以为真。”
“这是母后的寝宫。”他略带伤感地道,“小时候,我同皇兄一左一右睡在她身边。我睡不着的时候,母后总是说故事给我听,而皇兄总是假装睡着了,竖着耳朵偷听,听到乐出声来,我才知道他一直都醒着。”
“好看吧?”
我默叹,这便是生在帝王家。
“这里还有一把,你都收了吧!”
音高如鬼泣音低似魔笑,偏生曲子的基调是大开的欢畅,我敢担保西日昌生平都没听过这样的曲子,因为连我自己都快受不住了。畸器恶曲恰如其分地影射了我们的立场。
这句话我信。
纳兰玥受惊失声,答喜牢牢地把住了她双肩,她这才站住了。
她凝望我而问:“莫非司剑还恨着我?司剑想必也知,爷的安排无人能违。芷韵是我的陪嫁丫鬟,还望大人留她一条活路。”
“司剑大人,你武艺高强青春年少,我这明日黄花没什么能与你争,我只想说一事。”钱妃打住不语,众人见相纷纷离场。他们走后,钱妃忽然对我下跪。她跪在冰冷的冬日砖地上,执著地道,“爷即将改朝换代,以爷的手段,那些一直顽固的保皇派不会落好下场。我请求司剑大人,来日手持‘逆龙斩’杀我钱氏满门的时候,请大人留我幼弟一条性命,我当安排他隐姓埋名远走他乡。”
他粲然一笑,晚霞如血,在他身后掩映生姿。我按弦连续敲指,嗡嗡声响越来越急越来越沉,沉寂片刻后,沙哑刺耳的曲子铿锵而起,却是一曲低俗的乐坊姬肆里才闻的《四时好花朝朝见》。
“后来我们长大了,有了自己的宫殿,就没再一起睡在月照宫。”
我顿时觉得手中的琵琶又烂又重。
我顿了顿身形,七妃只出二子一女,九花六虫丹!原来是这样!他不要自己的孩子,确切地说,他不要他看不上的女人为他生育。如此推断,我也不过是他一时的玩物……这样也好,我也不想为他生儿育女。
我深吸一口气,凝重地道:“我收下了。”就当他做戏,做到这份儿上,也难得了。
“多谢王爷记挂。”我接过琵琶,正欲试音,他却打开了桌上的琴盒。
我惊讶地望了他一眼。盒里的那把琵琶粗糙之至,仿佛一个学徒工练手的废滥品,别说上漆,就连琴花都没雕,对比手中光滑细腻散发着润泽光彩的上品琵琶,简直天壤之别。
我行礼后,他示意我坐下。
小疙瘩的脚步声匆匆响起,“大人大人,摄政王殿下召您往未央阁!”
我头脑顿时一片空白,只听他轻柔地道:“‘傲霜’也好,‘细水’也罢,说到底都是慷他人之慨,只有自己做的,才算心意。”
“你手中的那把……”我恰好拨弦,破琵琶发破声,咚!
“嗯。”
“忙了数日,今儿终于得空把琵琶拿与你。”
“还有何事?”我冷冷地问。
钱妃带了两个丫鬟,亲手提着一只尺高的方形锦盒,微微气喘地来到我面前。我命看座,纳兰玥为她搬来一张高脚圆凳,她却推诿不坐,柔声道:“司剑大人都站着,岂有我独坐的理?”
“还请大人垂怜……”都跪了老半日了。
我认为他在掩饰,掩饰这一刻的脆弱而欲盖弥彰。什么忍耐忍了很多年,其实他从小就想杀自己的亲哥哥。想到此我就觉得怀抱一条毒蛇,幼时的心肠就那么狠了,现在还会顾念最后一丝手足亲情吗?若非董舒海手握军权本身修为又高深莫测,董舒海就早挂了。是西日明给了亲弟弟一个机会,让他有理由变天。
以西日昌的手段,不难想象当年的钱妃痴醉到难以自拔,最终背叛家族,成为了西日昌手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。
这一宿,西日昌在我身旁辗转难眠,我睁着眼望了许久的帷顶,最终瞧出繁复的刺绣绣的是百鸟朝凤,它叫我迟钝地想起,这里毕竟是一国皇后、太后的寝宫。
我对她缺乏好感,懒得客套,“夫人所为何来?”
我从钱妃身旁走过。
“骗子的话不要信,骗子自己也不信……”西日昌喃喃。
“这把琵琶不适合这曲,不过你喜欢就好。”一曲终了,西日昌斟酒,在我的酒盅里投下一丸药,这是这一期的落霞丸解药。
我面上无惊无喜,心中却更恶钱妃。留条活路?砍了一双手倒不如杀了干净,一个被主子抛弃的残废女子下场,是很快死于孤苦潦倒的痛苦中,这还不是一死?
西日昌哑然失笑。
再次拾阶而上未央阁,几声琴音突兀,却是清脆之极的宫商之音。
我搁下了手中的华丽,掂起了粗制琵琶,既然西日昌拿来送我,必有它特殊之处。
“大人……”钱妃微弱地喊了一声,在我即将迈出院门前,她鼓起勇气道,“那九花六虫丹有一年的效用,大人若想抱子,来年莫服!”
“是我亲手做的。”
我一怔,我手中的“逆龙斩”确实可先斩后奏,上杀王公贵戚下斩贪官污吏,可钱妃为什么会认为西日昌会下令灭她宗族?我毕竟对大杲那些权贵知之甚少,钱妃见我疑惑,苦笑道:“大人有所不知,我钱蕙兮早已背叛家门,为家门不耻。为了爷,我已然豁出一切,早就失了退路。”
“落霞丸是我业师临终前给我的,那个九花六虫丹也是。”他叹了口气道,“你别怨我……”顿了顿,又道,“我不想杀他。”
“我也知晓你必不中意。”他放下“傲霜”,我这才看见他两手数指上道道划伤,“但你试试,五音俱全,我按宫里乐师指点造的。”